早晨八点，李想急冲冲出门走向电梯。这个时间，上班和上学的高峰期都已过了，只剩一些三三两两出门买菜或闲逛的人。电梯在李想所处的三十层停住，门开了里面没人，他急忙走进去按了一下按钮。电梯间灯光还是这么昏暗，那块因被过度踩踏而掉漆的棕色木地板显得沧桑陈旧。随着规律的嘎吱声，电梯缓缓下行，但很快就停住了。

李想看到屏幕显示“27”，不用猜也知道是那个老头和他的狗。果真如此，门刚打开一条褐色的卷毛小狗就迫不及待冲进电梯，然后不安地四处乱撞。他的主人不慌不忙地跟了进来，发出短促的一声：“坐下。”狗挨着电梯门口乖乖地坐下了，但焦躁的眼神没有消失。狗身上的毛发一坨坨卷着，稀疏而不平整，看起来很脏。老头长得较矮但不胖，头顶上稀疏覆盖着几片棕色头发，脸上油腻腻的皱纹堆积使两个眼窝深陷，看起来和他的狗很像。他仅瞟了一眼站在后面的李想，就转身把目光移到狗身上了。双方都不发一语，但又同时都注视着狗的一举一动。

不一会儿，电梯再次停住，有人进来了，一直坐立不安的狗再次迫不及待冲了出去。“回来！”老头大喝一声。狗跑回来又极其不情愿地坐回原地，但马上又站起来原地打了个转，然后抬头看看它的主人，再次坐下并发出低微的哼唧声。刚进来的人一直低头在看手机，目光静止在屏幕上始终没有离开过，四周的一切好像和他毫无干系。电梯继续嘎吱着，狗突然站起来开始不停地原地打转，没有看他的主人。“坐下。”老头再次喊了一声。狗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自顾抬起一只后腿尿了出来。

狗如释负重后一动不动趴在地板上，变得很安静。电梯里是片刻的寂静，老头一直盯着他的狗，呼吸声变得有点急促，未说一字。看手机的人仅是略微扭头看了一眼那狗，就又恢复到先前的专心和镇静。李想隐约感到有一股潮湿而骚臭的气息从地面生上来，大脑里的血液比先前流动得快了些，但不至于到不能忍受的地步。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相同的场景，第一次大概在一年前。当时他感到惊奇，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说点什么，好像这种事已司空见惯了。不管怎么说，它都有违常理，不可能影响不到周围和谐。后来他多次在电梯间同样位置看到那发黑而骚臭的一滩，以及那个据说独居且行动迟缓的老头经常在27楼走进电梯，好像明白了一些。

曾有人给物业打了很多电话投诉，指责他们的清洁工作相当不到位，电梯间臭不可闻，路面上随处可见垃圾和污物。物业这时候总推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诸如部分业主的素质水平低下这类。一些业主被指责随意乱扔烟头、随地吐痰，更甚的是一些老年人肆意让自己照看的完全不懂事的孩童随地大小便。但即使物业说得有理有据，部分业主仍不买账，认为个人道德规范和物业本身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根本没有做好自己份内的事，物业费缴得很不值当。确实，物业似乎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卫生不好的原因，是否在于他们聘请的清洁工几乎都是上年纪、体力不支，还可能眼花的老太太，而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仅是因为廉价。有人质问，我们交了这么多费用，却享受如此低廉的服务，钱去哪了？当所有问题被集中在物业上时，自然就没人会去指责或质疑一个老头和他的狗了。不过听说老头的亲人隔一小段时间就会来看他，他也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孤寡老人，也有不养宠物的人质疑过：为什么不让狗尿在他的马桶里？

李想只是这楼里的一名租客，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业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了楼里邻居互不搭理，眼神冷漠，甚至出于一些不能相互忍受或体谅的原因，有些人会憎恶自己的邻居。也许真正可怕的还不是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而是他在一种不可思议的随波逐流之中渐渐习惯了这种关系，因为习惯可以将一切磨蚀殆尽。长久以来他内心里被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苦楚支配，这种想法未被清楚记录在书本上，却真真实实存在。那就是从古至今，不管哪个国家地区，甚至地球上的每个角落，只要有生命存在的地方，都会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存在：排外。作为一个外来者，肯定会感受到冷漠、戒备、歧视、孤独等各种精神上的痛苦，但又没有权利向任何人投诉。每当心情沮丧、内心苦闷，无非是用一些鸡汤文来聊以自慰。想想世界如此，亲人之间尚不能敞开心扉，何况一个陌生人。

他每天都能遇见很多人，每天都能听见很多嘈杂之音，但钢筋水泥铸成的高楼里只有冰冷的寂静，永远缺乏欢声笑语中人来人往的烟火气息，所以他并不觉得老头和他的狗会对自己造成什么不良影响。李想在公司里忙碌了一整天，他工作时几乎不干任何别的事，包括上厕所。这倒不是因为敬业，而是习惯。他从小性格孤僻，不怎么说话，而天性是很难改变的。步入社会后，为了适应生存法则，他努力做了很多改变，但别人还是更多把他描述成性格木纳。也正因为所谓的木纳，他工作多年不见成效，比他晚来的人都升职加薪了，他还一如既往干着那些不算简单的繁杂琐事。

老板曾找他谈过心，问他愿不愿意去一线大城市的公司总部发展，就是升职加薪的意思。按常理，换别人会兴奋、激动，热情洋溢地拥抱老板并说：“非常感谢！我一定会努力……”可完全出乎老板的意料，李想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一句：“都行。”老板无言以对，生气地走了。他倒不认为李想缺乏诚意，更不是缺乏专业素养问题，因为平时的工作表现足矣说明一切。他也足够尊重上司，但总会不可避免地显得有些不够通情达理，说来说去就是情商低。最终，老板以情商不合格的理由否定了对他的提携。

傍晚时，李想疲倦地走出办公大楼，走上一条新修林荫大道的人行道上，过往的行人不是很多。四周的高楼大厦挡住了夕阳最后的余晖，他的脸在墨绿色梧桐映衬下显得更加疲惫和灰暗。

在恍惚间，远处出现一个火红的身影，似闪着光，立刻吸引住他的视线。这是一个很美丽的背影，她披散着长长的头发，身着一条红色紧身连衣裙，体态轻盈，步伐优雅。出于本能反应，他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而不愿离开，但脑子里绝没有一丝猥琐的想法。这和欲望、占有无关，这是一种纯粹的吸引力，她像带电的磁场把他这块荒芜很久的磁铁轻而易举就吸引过去了。他想走上前去看看她的模样，又唯恐惊扰到她，就一直和她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而不敢越线半步。到了一个岔路口，她拐弯了，他终于看到了她的侧面。果不其然，侧脸的五官像被人为雕琢过般精致、可爱，却又散发出一种天然的美感。“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美的人”，他心想。这和他以往只能看到的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的人群完全不一样，他甚至有点怀疑眼前这幅画面的真实性。意料之外的美景瞬间就让他空虚、沉寂的心灵快乐起来，他感到热血沸腾，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心情也舒畅了。

天色越来越暗，路灯亮了。红裙走进一幢大楼准备乘电梯，李想跟了进去。四周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任何可遮挡的东西，他不得不走到她旁边。她看了他一眼，并微微一笑。他感觉血液冲向脑袋，自己正经历人生中最喜爱时刻，很想欢呼。他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只能故作镇定，心里祈求时间慢一点。

进了电梯，她按了-2。电梯间光线亮而不刺眼，带有别致图案的地板洁净光滑。李想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气，像从春天的山间旷野吹来的清风，清新的空气和淡淡花香混合在一起，让人感到自由轻松。他想多了解她一些，问她要个联系方式，就算他此刻没有理性只剩感觉，他也相信这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想法。可他却张不开嘴巴，感到发音困难，而电梯没有等他，在地下停车场止住了。

红裙一刻也没犹豫，劲直走了出去。李想跟随出来，光线变昏暗了，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汽车使他感到有点压抑。

她走向一辆外观炫丽的豪车，车和她本人一样耀眼。李想瞬间就泄了气，眼前的金钱概念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无论如何这种车是他这辈子都买不起的。他清醒了很多，开始意识到他们之间有他永远无法企及的距离。尽管她近在咫尺，但一道天然屏障在无形中把他们隔开了。

发动机已经开动，车灯刺得他睁不开眼。车缓缓驶离，他只能以严肃而平静的目光望着它的背影渐渐消失掉。

“我真傻！”他这样想。他站在原地呆了很久，不敢相信一切开始得这么突然，又结束得这么匆忙。他的心情又回到低谷，但心有不甘，情绪难平。从某一方面说，他明白她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总要让人有点念想吧，他自我安慰。

他重新走到街上，天色完全黑下来了，漆黑的天空中可见忽隐忽现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