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本来是场很完美的婚礼，竟在一瞬间陷入尴尬的境地。

原因是司仪忘了她是我后妈这茬儿，非要我和老公当着众人的面给她行个大礼，再感情充沛地叫一声“妈”，然后才能收下她给的大红包。

录像机黑洞洞的镜头就那样一直对着她，全场宾客忽然间安静下来。

老公见我一直不叫，他自然也不敢乱叫，这时，全场宾客以及那个黑洞洞的摄像头又一起瞄准了我，面对场下越来越大声的议论，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叫了她一声，阿姨。

宾客们都凌乱了，她倒是很淡定，微微笑了笑，轻声答应，都没给新郎官表现的机会，直接把红包塞进我的手里。

我还记得婚礼前夜，她在我的房间里和我谈心，她说，我最讨厌这样的场合，你说你们一对年轻人结婚关我们什么事，我们还必须兴高采烈像折磨两只小猴一样折磨你们，形式作秀害死人啊。

于是，就在今天，全场熟悉的以及不熟悉的宾客，终于都知道，那个风韵犹存的漂亮女人，只是我的后妈而已。

但是却没有人知道，我多么想喊她一声“妈妈”。

02

不和谐的小风波很快就过去。

婚礼继续进行着，我站在台上时不时望向她，想看看她有没有被主持人煽情的话感染到，因而难过或者掉泪，她没有，一直保持着很好的仪态，这不是嫁女儿时该有的从容，太不和谐了。

在这个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我的知性后妈似乎无需我再牵挂，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亲生妈妈，不禁悲从中来。

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都是那样的孱弱，我永远都忘不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拉着我的手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挨到我结婚的那天，没有听到那个将要与我携手一生的男人，用称呼她妈妈这种方式，来向全世界承诺对我的不离不弃。

我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她在台下和宾客们交谈，她气质那么好，妆容如此得体，她把那套我送她的套装穿得恰到好处，因为没有生育过又非常会保养，所以她比那些同龄的女人看起来都年轻。

其实，她会是一个让任何子女提起来都引以为傲的妈妈。但是，她这一生，恐怕再也不会有一个女儿在自己的婚礼上，幸福地叫她一声妈妈。

我妈妈的遗憾，会不会也是她的遗憾？

03

我一直叫她阿姨。

妈妈去世后的第三年，爸爸把她带进了家门。那时的我，仍沉浸在失去妈妈的悲痛之中，虽然像许多失去妈妈的女儿一样，我从心底抗拒有另外一个女人取代妈妈的位置，但我从未肆意表现出对她的排斥。

妈妈去世前曾留遗言说，你爸爸的难过一点都不比你少，但是，生活总要继续的，你和你的爸爸都需要有人照顾，以后他给你找的新妈妈，一定会是个好人，所以，你一定要善待她。

初见阿姨那年，她三十六岁，未婚，不化妆，穿得很素净，进门后先给我妈妈的遗像上香，样子很虔诚，似乎是在安抚妈妈的灵魂，并宣布她就此接手这个不完整的家庭，担负起照顾那个沧桑中年男人和折翼小女孩的重任，并一定会倾尽所能建设好这个家。

她送我的第一份礼物是一本哲学书，在扉页上题了字：愿你一生，岁月静好。

“岁月静好”这几个字，最近几年才开始流行，我不由得感叹，她是多么不平常的女人。

我爸爸带她参观我们的家，她一边看一边提意见，神态很权威。

“床头应该对着正北，这样睡觉时不会受磁极的影响；卧室内不该有镜子，于风水不和；哎呀家里的绿色植物怎么可以这样少，空气怎么会好呢？小荷房间里的窗帘颜色太暗了，看久了会抑郁的......”

爸爸一直点头称是。

04

我一直跟在她的后面，但她没有回头和我说过一句话。电视剧里后妈登门的第一件事不都是刻意讨好小孩吗？她为什么不那么做？

后来，她察觉到我，便淡淡地问了下我的学习和喜好，最后才说，“以后不要再去练芭蕾了，小腿会变粗的，穿裙子不好看。”

她那天做了四个菜，都是极清淡的口味，很素，我爸爸说，这太像一顿斋菜。她说，你看看你的肚子，还有小荷满脸的痘痘，多吃点这样的食物最好了。

她是我们那个城市里很有名的中药医师和营养学家，每天都纠结于维生素ABCDE中，张口闭口就谈养生。后来，她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进门都是先看看我的脸色和舌苔，下次来一定会带来一罐营养汤。

我对她从无敌对，也无好感，凭心而论，她的出现让我家的生活质量得到很大的改善，但我始终无法与她亲近，她实在太骄傲，人又太清高，走路时脑袋一定要扬起来，据说是练芭蕾的结果，她的小腿有一点肌肉，这也是她坚决不让我练芭蕾的原因，她和我说话时经常用“请，你好，谢谢”。

比如，她会说，小荷，请帮我把沙发上的那个垫子拿来一下好吗？最后，她一定会用一句“谢谢”浇灭我对她的亲近之感。

05

高二那年，我患上很严重的痛经，有次直接晕倒在学校，刚好爸爸在外地出差，老师便打了她的电话，她是直接带着救护车来的，我在医院只打了一袋点滴，就被她带回家调养。她每日早起为我煲汤，两个月后，痛经症状自行消失。

我承认，我那时真的已经很喜欢她了，她自己大概都不知道，那个年纪的我是多么的恐惧痛经这件事。为了表示对她的感谢，我用自己平时攒的钱给她买了一只水晶手链。

我想，她一定会感动的，书上说，不管内心多么坚硬的女人，都有一块柔软的地方。

她也许还会哭，还会抱住我，因为我终于肯公开公正地承认她的付出，这个时侯，我应该叫她一声妈妈更为应景。

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好几年没有叫妈，内心充满期待。但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平静地接过手链，微笑着说声谢谢。

仿佛我是个很想有妈妈可以叫的可怜小孩一样，我几乎憋出内伤了。

06

爸爸说，她是个有些孤僻的女人，但她对我们是真的好，所以爸爸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们能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他们早已领证很多年了，却一直没有办过婚礼，一直拖到我高考结束，若不是我主动提及，还不知拖到什么年月。

举行婚礼的日子定下来后，我陪她去买新衣服，试婚纱，买首饰，又发现她这个人真是非常矫情，一句“不够简约大方”就pass了很多不错的牌子。

我还记得我们一起选化妆品的情景，她要逐一翻看说明书，一点一点研究成分表，判断会不会对皮肤有害，害得我吃了许多专柜BA的白眼，我说我再也不陪你逛街了，真丢人！

她扬着脑袋，瞥了我一眼：年纪轻轻的，怎么对生活质量一点追求都没有！

我们走了多家才看好一件婚纱，她见那些装饰就嫌烦，店家不让拆，她一生气，索性把整件婚纱都买了回去，抱着婚纱出门的时候，她腰杆挺得笔直；我劝她结婚一定要买件红色的衣服才显得喜庆，结果又遭到她的鄙视：年纪轻轻的，怎么对生活品味一点追求都没有！然后，她为一身粉蓝套裙刷卡买了单。

其实那场婚礼挺没劲的。

宾客很少，菜品很少，仪式从简，唯拍婚纱照时花了不少钱，那根本不是什么婚纱照，我爸爸只和她拍了几张合影，其余都是她一个人穿着棉麻的衣服，摆着各种沉思幻想忧伤做作的姿势，文艺得过了头。

07

开学时，她给我买了许多新衣服，但全部都是她的风格，棉麻的陈旧。

她是这么说的：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要懂得自重自爱，要有沉稳的色调，身上更该有一股子傲气，不是什么人都值得你去浪费时间和精力的，行事要三思，交友要有选择性。

有这么教育孩子的吗？我真无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她相处的时间太长，某一天我站在镜子前面，穿上她送我的衣服，忽然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她，我也开始扬着脖子走路，刻意与人保持距离，人群中低调而昂扬。某一刻我忽然懂得了她的生活观，她不是骄傲，她只是更加尊重自己的内心索求，不想做太多无谓的周旋罢了。

大二那年暑假，我出了一场车祸，后被路人送到医院，不知昏睡了多久，再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她，她守了我很久，但看起来依然精神奕奕，游离在生死边缘的我，见到她异常激动，我哭了，抓着她的手，见她手腕上贴着胶布，旁边的小护士说，是你妈妈给你输了800cc的血。

我张着嘴，努力想叫她一声妈妈，却被她制止。

她的回答将她的性格刻画了到极致，她说：任何一个人有需要，我都会伸出援手的，更何况是你。而且我心里有数，绝不会逞能，我知道自己能承受得住那个抽血量，如果有再多需要，我就准备让你输血库里的血。你不用因此感动，就开始叫我妈妈，因为我不是，不管我对你做了什么，都是应该做的以及能够做的事，我不想做你的妈妈，因为我没有孕育你，但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躺在病床上的我被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08

其实，在我的心里，我已经叫了她无数遍妈妈。

毕业后，我直接参加工作，她不希望我考研也不想我出国，她说社会经验更重要。工作两年后，我认识了第一任男朋友，领回家时被她一票否决，她说，那男人眼里全都是欲望，不是你的良人。

看，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干涉继女爱情的理由不是房也不是车，更不是钱，而是他做得了良人与否，她真是越来越矫情了。

因为她的强烈干涉，我失恋了，一度精神不振，更无心再交男友，一拖就成了剩女。

随着阅历的加深，我对她慢慢没有怨恨。后来，她托她的一个好友帮我介绍了现在的老公，相处了两年，我慢慢懂得她所说的良人，究竟是什么样。

经历过那场令人尴尬的婚礼后，我就搬进了新房，每隔一周带着老公回家一次，她照旧淡淡地招待我们，直到我怀孕了。

她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那天我们一起逛街，我忽然呕吐不止，她便带我去了附近的医院做检查，我永远忘不了她得知结果后的表情，那也许是她此生最生动的一张脸，过去，无论是在收到我表示亲近的礼物时、在我生病时、在为我输了800cc的血时，还是在我结婚时，她都从未像那天那样，激动，兴奋，不安，慌张。

她把我安顿好以后，给我的爸爸打电话，给我的老公打电话，后来又翻了翻通讯录，发现可以分享喜悦的朋友真是少之又少，即刻又恢复了往日神态，嘱咐我，不准动，等男人们来接，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我等了她半个小时，她只买了两个苹果回来，嘴里嘟囔着，外面的东西真是什么都不能给你吃了。

09

自怀孕后，我就办了停薪留职，一直住在从前的家里，这是她强烈要求的。

她说女人这一生，孕期最关键，绝不能疏忽。

为了方便照顾我，她把自己在中医院的坐诊时间调至最短，每天早上，她早早起来为我炖汤，逼着我吃东西，然后还不停地捡我的掉发拿去医院化验，看看缺了什么微量元素，每天吃多少水果蔬菜她都亲力亲为，每个周一，郊区生态园顾客很少的时候，她都要去摘新鲜无污染的蔬菜和水果，一个月下来，人累得憔悴很多。

那天傍晚，她才从郊区回来，扛着两大袋子的水果，头发被风吹乱了，不似过去的神采，直到她把水果放到厨房后，我们才发现，她不小心扭了腰。

她到底是老了，腰伤持续很久，在养伤期间，她不肯找保姆，也不相信任何人能照顾好我。爸爸和老公劝他不要太紧张，她反倒训斥他们不知女人的辛苦。

她的态度开始破冰，常在买菜的路上主动和人攀谈，尤其是那些推着童车的老人，她向他们请教带孩子的方法，自己回来分析是否符合科学依据，还买了一堆育儿书回来研究，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的表情仍是淡淡的，但眼神是狂热的。

次年五月，我顺产生下六斤八两的男婴，为了分娩方式的问题，她和医生吵了一架，还动用了自己的私人关系。

待我被推进病房时，独独没有看见她，爸爸说，她怕孩子被抱错了，一直在婴儿室门口看着呢。

自从有了宝宝，她真的变了，她的骄傲、她的清高统统不见了，她整日唱奇怪的儿歌，说奇怪的儿话，也不再那么注重自己的形象，因为没有时间。

我还是不敢叫她妈妈，但是当宝宝咿咿呀呀地学叫姥姥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里闪烁着旁人看不懂的泪花。

我终于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妈妈，而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她只是看着我，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