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非常讨厌她。她是我爸的小三，我爸手里有了几个钱之后，就像很多男人一样，飘了起来，开始玩女人。

我妈整天在家以泪洗面，要不就吵架，她摔碎了很多杯碗，可我爸有钱了，摔碎了就买新的，他压根不在意。

不过，我爸还是很在意我的，我过生日，或者学校里有活动，他都会腾时间出来陪我，所以我经常自己找借口骗我爸回来，那时候，我妈就会高兴一点，还会化点妆做一桌好吃的。

可我十岁那年，她出现了。她其实跟我爸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看起来也像是玩两天就撒手的那种，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怀孕了。

最初我爸和我妈都不信，因为当年我出生的时候，我爸妈的感情还挺好，所以我爸去做了绝育手术，按常理，他不应该有孩子。也正因为这样，我妈跟他吵，却一直没有离开他，因为知道他最后还是会回到这个家。

她却坚持孩子一定是我爸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她挺着肚子来家里找我爸妈摊牌，她说，要是孩子不是你的，我愿意给你老婆磕头道歉，可如果是你的，我要你离婚娶我！

我妈本来稳操胜券，但孩子出生后，我爸去做了三次亲子鉴定，结果显示，那个孩子，如假包换是我的亲弟弟。

原来，结扎手术也不是万无一失。

她用这个孩子把我妈逼走了。而我心疼我妈，跟她走了。

我爸想留我，他说跟着我，你能吃上好吃的，还有好玩儿的。

但我不，我缺那口吃的那个玩的吗？我就不想跟他和那个贱人在一块儿，我觉得恶心。

我跟我妈搬出了那个大房子，我妈情绪很不好，经常哭，有时候还会朝我发火，我体谅她的痛苦，这没什么。有一回，我妈很晚才回来，我自己煮了面吃，快半夜了，她才喝得大醉回来了，还在厕所吐了。

第二天，我爸叫我到他那儿去。走的时候，我妈躺在床上，挥了挥手让我自己路上小心。

2

我爸叫我过去，是因为他的儿子会叫他爸爸了，他高兴极了，想庆祝一下。我爸拉着我到他儿子跟前，哄他儿子叫我姐姐，他还不会，学了几下就把口水喷出来了。

我就说了一句，真笨。

我爸倒没什么反应，只说，他还小嘛，慢慢学。

她却很不高兴，一把将那孩子抱走，阴阳怪气地说，是啊，没你聪明，出生就会喊人，娘胎里带来的女状元！

我俩对视了一眼，把对彼此的不喜欢放到了明面上。

餐桌上，我爸问我喜欢吃什么。我指着一道有乌鸡的汤说，要那个。

我爸有些为难，那汤其实是专门给她下奶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孩子都快八九个月了，她还舍不得断奶。

我就不，跟我爸装哭说，专门喊我回来，连一口吃的都不给我，你有了新弟弟就不爱我了！

我爸就投降了，把那盅汤从她面前端到我跟前。我得意地看着她。

可那汤放了中药，我喝了口就吐了，但我不想便宜她，于是借故把汤都洒了，她气得直瞪眼，但我爸说，你跟她一个小孩子计较啥，就少喝这一顿，明天再喝就是了。

我知道自己这么做很幼稚，可我一想到我妈痛苦得喝酒买醉，他们却在其乐融融地庆祝一个孩子会喊爸爸了，会喊爸爸有什么稀奇的？我都喊了十来年了！

回去后，我把这些事说给我妈听，她听得笑了起来，摸了摸我的头说，那一定没吃饱吧？妈给你做饭去！

我突然明白了点什么，打那以后，我经常去我爸那，找那女人的茬子回来说给我妈听，我妈的心情就会变好很多。

一年后，我爸把我的抚养权要了回去，我妈没工作，我也不想增加她的负担，就跟我爸走了。我妈搂着我哭得很厉害，说自己没本事照顾好我。

我说没事儿的，我回去，正好对付那个贱女人！

我在我爸面前卖乖，背地里经常针对她，有时候她向我爸告状，我爸反而不耐烦地说，不过就是看到你想到了她妈，小孩子搞点恶作剧出出气，你跟她计较个啥劲！好了好了，明天给你买个包。

我爸就这么轻易敷衍了她。本来他们就没什么感情，婚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结的，我爸能对我妈不忠，就会对她不忠，她跟我爸可是连那点共患难的情份都没有呢！

我看着她失望的样子，冲她做了个鬼脸，吐出活该两个字。

3

我以为我跟她的关系，会一直这么恶劣下去。直到那天，照顾她儿子的保姆粗心大意地把他一个人放在院子里，自己跑出去跟老乡聊天了。

那孩子快两岁了，正是会走路又好奇心重的年纪。他本来坐在儿童车里，自己扒拉开了锁，撞撞跌跌乱走，五月的风吹活了一群蝴蝶，他看见了就去追，一不小心就跌进了池塘里。

那个池塘不深，可对一个不足两岁的孩子来说，足够致命。

我看到后呆滞了一下，想如果他死了，那个女人就没了牵住我爸的筹码，我爸就会跟她离婚，我妈就有可能回到这个家来，到时候，我们又是一家人了。

可我还是飞快地跑了起来，边跑边喊人，等跑到池塘边，伸手把他从池塘里拉了出来。他哇哇地叫着，脸上挂着乱七八糟的水草，两只手拼命攥着我不放。

保姆听到叫声，魂飞魄散地跑了过来，想抱过我怀里的他，但他不肯松手，还叫了我一声，姐姐。

后来，保姆为了推卸责任，竟然说她把人交给了我。言外之意是，我把人推进了池塘。

这个谎一点也不高明，如果是我推的，最后为什么人又会在我怀里？

保姆说兴许你怕了呗，所以又把人捞了起来。

是啊，我跟她不对付，按一般人的想法，她的儿子是要跟我抢财产的，我爸又动过手术，要是没了他，我爸的一切可不都是我的。

这时她抱着孩子过来了，那小屁孩看见我，挣扎着要我抱，她竟然顺从地将人递到了我的怀里。有些面无表情地说，他一直在喊姐姐。

我一低头，果然，他扯着我的衣襟喊姐姐，听到我的回应之后，心满意足地笑了。

我并不憎恨他，但对他也没有什么好感，可那一刻，我莫名奇妙地接受了这个弟弟。

她给了保姆一巴掌，然后把人开除了，这足够表明她的态度。但她并没有明确地说过相信我，我跟她有着天然不对付的立场，我们之间也不会因为这一件事就冰雪消融，从此相亲相爱一家人了。

我能做的，就是跟弟弟亲近了些，他喊我的时候，我也不会不耐烦地跑开了，会陪他玩一会游戏。而她去超市的时候，会买些我爱吃的菜和零食。

没多久，我妈嫁人了，嫁的是个外地人，她要跟他去他的家乡，那就意味着，我很难再见到她了。

我妈抱了抱我说，你长大了，妈妈对不起你。

我拽着她的衣襟哭了，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跟她这么亲近过了，将来，这样的时候会更少。

我送我妈上车走的，回去后，我恹恹地趴在床上。而她跟弟弟在楼下院子里玩，母子俩笑得很开心，我爬起来把窗户关了，他们的咯咯声还是传了进来。

我想着我妈车子开走的情形，我看着它一点点融进车流里，一点点变小，然后什么也没有了。我知道现在有电话，要联系并不难，但空间的距离并不是一根电话线就能够弥补的。

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挖空了，很难受，而他们却母子俩相亲相爱。我承认，我迁怒了，不，那不能叫迁怒，如果不是她的介入，如果不是那个弟弟，我妈不会离婚，我依旧会有妈妈疼爱！

所以，我推开了窗，扔了把凳子下去。

4

并没有砸到人，但是把院子里的一盆花打碎了，花盆破碎的声音吓着了弟弟，那天晚上一直哭闹个不停。

过后我也很内疚，但又倔强地说，不就被吓了一下么，很快就会没事。

但直到后半夜，弟弟还是没好，新来的保姆就说，小孩子可能被魇着了，要找师父看看。

她着急地让我爸开车去找，我爸却不太信那些，他宁可带去医院。

她哄弟弟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站着，她见了便气不打一处来地骂了我一句。我爸知道我妈离开了，他看到我还红肿的眼睛就替我辩护了一句。

也许，孩子是每个母亲的软肋吧，孩子还在难受地哭闹，他的父亲却这么迫不及待地护着那个祸首，她心里也恨吧？于是，她抬起眼，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你难受？为那个早就不要你了的妈？

这话让我爸大吼了一声，然后不管不顾地把我推进卧室睡觉，还把门反锁了。我听到他们在外面争吵，我爸依稀在说不是说好了……的吗？

然后声音渐渐低下去了，接着我爸好像开车出去了，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时，她已经在客厅了，样子很憔悴，看样子一夜没睡。

我踌躇了一下，走到她跟前问，弟弟好了没有？

她敷衍地嗯了一句，见我没走，还是补了一句，你爸去找了人，天亮的时候就睡着了。

听到弟弟没事，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又让我和她的关系回到了原点，同在一个屋檐下，活像两个陌生人。不过，这也没什么，人都是要分开的，再过两年我就要高考了，到时候就离开这个家了。

可我高二那年，我爸的生意做坏了，他整天愁眉苦脸的。那会儿我以为没什么的，生意场上起起伏伏不是常事儿么，他以前也是穷过来的。可我没想到，我爸会撑不过去，跳楼自杀了。

我跟她都傻眼了，我们跑去认尸，我爸的脸上身上都有血，警察说，楼顶上有一摊子烟头，看样子他想了很久很久。

我恨自己为什么不多注意点，更恨自己无能，他走投无路又找不到人商量，才走绝路的吧？我想忍住哭，可是一转头，就看到她已经崩溃了，那一刻，我们忘记了彼此间的疏离，拉着对方大哭了一场。

我们依靠的那个男人，走了！我爸的财产清点后，为了还债，房子也卖了，那个家，彻底没了。

5

搬走的前一晚，她问我去哪儿？

我爷爷奶奶还没过世，但他们都在乡下，以前因为偏心我叔叔，我们家跟他们并不亲密，我爸有钱的那些年，他也只给他的那份赡养费，多的没有，就算我去，他们也不可能收养我。

我说我去我妈那儿。

她说好，给了我路费。

我爸活着的时候，带着我出过远门玩儿，那时候，远途都是喜悦的，现在，我一个人看窗外倒退的风景，只觉得很凄惶。

我妈跟她的新丈夫来火车站接我了。看见我妈的那一刻，我本来很想哭，可那个男人说，快点上车吧，等会高峰来了容易堵车，于是我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

到了我妈的新家，看到了她的新儿子，我的另一个亲弟弟，他还不会走，见人就笑得很可爱。可我刚抱起来，男人就着急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孩子，说这娃娃很沉，你抱着累。

我当时并没有察觉到什么，还以为是他在体谅我是个女孩子。可吃完晚饭，坐在沙发上聊了一会天后，男人就跟我妈说，时间也不早了，你带着她去休息吧。

我妈应了一声，然后拎着箱子带我出了门，她要带我去附近的旅店住。

我大声问我妈为什么！我连在她家住一晚上都不能了吗？！

我妈心疼地看着我，她红着眼睛说，他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妈给你找个好的旅店，多陪你一会，行不行？明天一早我就来看你。

我抱着最后一点期冀问，那你晚上能陪我睡吗？

我妈为难地看着我说，你弟，晚上还要喂奶。

这一刻，我忍不住哭了，异乡街头深夜冰凉的风残酷地提醒着我，我不止永远失去了爸爸，我的妈妈也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要来这边入学，但关于入学的学校我妈跟男人却产生了矛盾。我的成绩很不错，可要进重点高中就要多花几万块钱，男人不愿意。

我听见他跟我妈在吵，他说早先就说好了的，你前头的孩子我不管，我才跟你结的婚，好吧，你说你前夫死了，我可怜她，同意你把她接过来，还让她继续念书，我已经很活菩萨了好吗？现在有个学校能上，马上进去住校不就完事儿了？自己认真，书在哪个学校不一样念？

接着就是我妈低低的哀求声。

当年，我爸妈离婚时，我妈分得了一些钱，但她自己管理不利，钱都亏得七七八八了，后来又因为生了孩子，收入就更马虎了，现在基本上是靠着男人过日子。

所以，我理解她的难处。

6

那天，我妈又跟男人吵架了，男人一拍桌子说，我不管，她要真想去那个重点，她反正也那么大了，自己打工赚够了再去！

我妈伸手拉了他一下，被甩开了。

这一幕，看得我很心酸，是我的到来，破坏了我妈的新生活。

所以，我跑了。跑回来后，我也没地方去，在同学家里借住了几天，学也不能上，只好先去打工。

男人的话多少也刺激了我，所以我打了三份工，晚上在一个酒吧里兼职。

那天，老板说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竟然是她！

我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但她越过我直接去跟老板说，明天她不来了。

我着急地拖住她，你干嘛？

她反拖着我走了，然后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有十万块钱，去学校吧！

学校里以前留的家长电话里有她的号码，学校见我既没去上学，也没办理转学什么的，便打电话找到她，她这才知道，我去我妈那儿没有把上学的事儿搞定。

她就这么找过来了。

我看着银行卡，很犹豫，凭心而论，有了它，我可以去学校了，但因为是她给的，所以我迟疑了。

她塞进我手里说，拿着吧，这钱，跟你也有点关系。

当年我妈带着我不好嫁人，后来就让我爸把抚养权拿走了，她毕竟是家里的女主人，我爸为了让她同意我回去，便给了她三十万，那笔钱，她给朋友开店了。

见我迟迟不吭声，她呵了一声自嘲地说，你不会以为我借这事儿在污蔑你妈不要你吧？

我迟缓地摇了摇头，不是的，我相信的。

弟弟生病那次我就猜到了，不，或许更早之前吧，我跟我妈还在一块的时候，我就隐约察觉到了，但谁愿意承认自己的母亲为了新生活，把自己放弃了呢？

只能催眠自己，那是我亲爸，又不是别人。

7

夜风有点凉，她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说，好了，我走了，以后，靠你自己了。

她抱着肩膀走了几步，仿佛想到了什么，又小跑几步回来跟我说，也许我没有什么资格来对你说教，但我还希望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上你爸的钱，而你妈为了嫁人把你……我和你妈妈，都挺失败的，总之，靠山山会倒的，谁都没有自己可靠，我把钱给你，一是因为你救过我儿子，我这个当妈的也回报你一次，也是希望你不要走我俩的老路，你得活得敞亮些！

说完急匆匆走了，弟弟还在家里等着她。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好大学，有了好工作，也恋爱了。

我和她没有刻意联系，每年清明年替我爸上坟的时候，我才会看到弟弟，空间和时间拉远了我们的距离，血脉里的亲切感还在，但我们也确实生疏了。

三十岁那年，我结婚了。

写请柬的时候，也给她寄了。她人没有来，说弟弟在备考，分不开身，送了礼来。

登记的人不知道她的身份，便问我是谁？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的有些事情，站在我的立场，很难释然，可在我俩的交锋里，也曾短暂地产生过信任，以及帮助。我能有今天，确实也与她有关。

登记员见我没有回答，便自顾地做出了判断，那就写在熟人这一栏里。

熟人……真是个好词啊。

于是，我点点头说，对，就是这样。